有了百年外滩的历史,方有金融中心的底蕴

2014-07-28 12:34:31

    在浦西1.5公里长的黄浦江畔,有全球闻名的百年建筑,有风云诡谲的金融历史。百余年来,未曾改变的是,滔滔江水下,轮船的汽笛、海关的钟声犹在耳畔,积累起了外滩深厚的文化;而变化的是,新世纪的外滩,又在面临着新的发展机遇。无论是修旧如旧的老楼,还是穿梭其间的游客,无论是言辞诚恳的建筑家历史学家,还是对上海满怀记忆的“上海爷叔”,他们从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视角出发,对外滩的今天畅谈感想,对外滩的未来满怀期盼。其中不乏逆耳之言,恳切之情,让我们来听听,他们是怎么看待外滩金融文化的历史积淀,又对外滩未来的规划走向有着怎样的精辟之语。
    在外滩金融创新试验区建设一周年之际,本报与黄浦区于上周二下午共同主办了一场圆桌会议。会议主题“金融与文化的外滩故事”。来自金融、建筑、历史、文化、艺术、企业界的12位重量级嘉宾济济一堂,畅谈对于外滩的情缘和理性的思考,这个感性的主题让他们回忆起了许多关于外滩的温暖故事。对于外滩的爱,他们理直气壮,发自内心,这样的“跨界对话”让他们觉得非常有意义。

    外滩就是外滩自己,不是华尔街

    “我不认为外滩是中国的华尔街。”这句话乍一听,令人心惊。提起外滩的历史,无人不知它曾是举世闻名的“远东华尔街”,提到外滩的今天,作为类比、作为目标,或者品牌宣传,外滩也总是被赋予“中国的华尔街”之名。然而让人意外的是,这次会场上,有两位学者,不约而同都提出了这一看法,希望外滩不要被称为“华尔街”。
    第一位这么说的,是上海市档案馆副馆长、研究员邢建榕。作为一名资深的金融史专家,他在会议刚刚开始没多久,就坦率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在他看来,外滩的风云故事,外滩的建筑形态,远比华尔街好。
 

邢建榕

邢建榕

    按照邢建榕的说法,外滩有深厚的金融底蕴,有自己独特的金融文化,没必要与华尔街类比。“尤其从品牌宣传来说。”邢建榕坦言,每次外滩的金融题材要拍影视剧、纪录片之类,就有导演找他咨询。可尽管影视作品多如牛毛,外滩的金融形象深入人心,然而邢建榕依然认为,这样的宣传,对外滩的品牌认识会存在误区。
    “好像所有的外滩金融历史,就局限于几家银行的历史,全都是银行的故事,由银行引发一系列金融风云。这样的理解太简单了。”在他看来,银行史不等于金融史,更不等于外滩的全部。大家如今一提到外滩,脑子里想到的是金融,那是因为有文化的积淀在起作用。为金融服务、与金融配套的各种实体文化,最终造就了外滩的金融之名,如当年的金融家俱乐部、金融家咖啡馆等。光是银行,成就不了外滩的金融底蕴。
    那外滩的金融文化怎样才能做好?邢建榕的建议是,文化也需要实体建设,需要银行博物馆、咖啡馆、文化场馆,最终通过文化活动,方能让外滩的金融活跃起来。
 

李天纲

李天纲

    有趣的是,会议进行到下半场,复旦大学教授李天纲又言:“我非常赞同邢建榕讲的,不能单单把外滩比作‘中国的华尔街’”。
    李天纲的理由是另外一个思路。他说,从编写的《上海通志》就能看出,江西路上全是银行,当时“中国的华尔街”应该是指江西路。“你只有在江西路才会发现,你走过的四周都是银行,而且是我们中国人的银行。上海的华尔街是江西路,存钱、储钱都在那里。”
    那么外滩是什么呢?“我主张,外滩是一个大的整体,是一个块,是一整个街区,而不是一条线。 ”李天纲强调,广义的外滩,应该像一座金融城,里面的内容是综合的,有金融机构、有文化设施、有服务配套。而江西路背靠外滩,集中了各大银行,成为外滩格局中的一部分。这个格局在1930年形成后,上海的金融在全世界异军突起,由此引领了一个时代。如果仅仅把外滩当做一条“华尔街”,而不是一个整体的综合的“金融城区”,反而误解了外滩。
    所以,为外滩的未来建言时,李天纲的落脚点在这样一个词上——激活。外滩是上海最好的地方,当全中国、全世界的旅游者、白领都在此云集,外滩的金融、文艺、观光,将会彼此带动,这是外滩区域本来就有的综合能力,它不是一到五六点下班时间就人走楼空的办公区。
    “我希望外滩不仅仅是4A或者5A风景区,还应该成为一个世界文化遗产。”李天纲说,激活这些历史功能,让外滩的优势综合地呈现出来,还有许多事可做。“激活后的外滩,呈现出来的东西一定会让全世界惊讶。”

    外滩是上海人的乡愁,不能让这里的人文消失

    会场上,两位高龄的著名建筑学家章明、阮仪三,恰好前后发言。章明教授精神矍铄。一开口,她戏称自己“只是修房子的,怕谈不好外滩。我就重点谈谈修房子的故事。”
 

章明

章明

    其实,作为早年第一个主持外滩老楼修缮工程的建筑师,章明在这个领域是绝对权威,“浦发银行”、“工商银行”等优秀历史建筑的修缮设计,都出自她的手笔。
    在那么多外滩老楼的修复工程中,章明提到了两幢楼。一幢是外滩12号,就是原来的汇丰银行,现在的浦发银行,据说当时在修复前,汇丰银行对是否回到这幢大楼感到犹豫。于是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发回外滩12号现在的图纸。章明的团队在严谨的现场考察后,把图纸发给对方,之后渺无音讯。
    几个月后,章明受邀前往中国香港汇丰银行的总部,就在总部的一间办公室里,她分明看到,外滩12号的图纸正挂在办公室墙壁上,原来汇丰并不缺图纸。此时此刻她方才明白,对方让她发图纸,是想试探一下,外滩12号如今究竟保存得如何,有没有在百年历史的巨变中被破坏。而结果,几乎没有损坏。
    另一栋被章明提到的大楼是外滩15号。这栋大楼已有100多年历史。而当时设计建造这栋大楼的是一名才33岁的德国建筑师,运用的手法比较规范,石材很多,俗称“石头房子”,连楼梯间都是石头刻出来的。
    “巧合的是,修复这栋大楼时,其中我的一位学生,也是33岁。一听这个巧合,他十分高兴,找了许多当年的资料。”提到这件事,章明带着感慨,这不仅是历史的巧合,也让人不由佩服。100多年前如此复杂的结构,竟然出自一位33岁的建筑师之手,实在太了不起。章明说,每一次修复老楼,看到这样的例子,对她的团队、她的学生都是一种鼓舞。
    值得一提的是,对外滩建筑的保护,李天纲同样不乏溢美之词。他说:“上海在1930年代,是全世界建造房子最多的,高层建筑数量上海位列全球第三,纽约、芝加哥之后就是上海,欧洲到现在为止,高层建筑都很少。当时,上海建造的所有建筑精华都集中在外滩区域,所以今天,我们对外滩应该要有一个整体的保护、整体的开发,不单单只是修复沿江的大楼。”他说,把大约两三平方公里的外滩整个区域保护下来,“这样的区域在旧金山、温哥华都没有。这是外滩独一无二的地方,是这里的历史人文底蕴。”
 

阮仪三

阮仪三

    著名古城保护专家阮仪三接下章明的话头,他先为章明培养了一批批老楼修缮的学生感到钦佩,代代传承下,“外滩建筑保护之好,在全中国都做得不错。”阮仪三甚至回忆起他曾经为了保留外滩的老建筑,如何奔走呼喊,妙招迭出,引来现场一片笑声。
    “希望大家都能关注老楼的保护问题,因为上海人的历史记忆、上海人的乡愁在这里。”阮仪三说,外滩是我们的乡愁,石库门也是我们的乡愁。外滩从南到北、里里外外有很多的内容可做。今天看来,这里对黄浦区依然是一笔大的财富,“我们这一辈要好好珍惜传承下去,不要在我们这一代手里丢失。”
    说到最后,阮仪三甚至开玩笑:“如果保护不好,我们也许会被在座的陈丹燕写进书里,成为历史的罪人。”
    对此,著名作家陈丹燕,笑着在之后发言中进行回应:“外滩的保护因为有同济大学在,所以一直做得很好。”
 

陈丹燕

陈丹燕

    不过陈丹燕的担心不在于此。“我不担心外滩的建筑恢复。我担心外滩的人文在快速消失。”她说,过去,上海的各大银行,都对自己的员工做口述史。中国人在外滩的历史记忆,在外滩的想法,在外滩个人目击的事件,这些口述历史如今完全没有。采访外滩的十年里,陈丹燕只能用自己的力量做十几个人的口述史。除此之外,她没能找到其他居民的口述史材料,这让她万分痛心。
    “1996年我采访外滩居民时,这批居民是1950年搬进外滩的。他们的口述,对外滩的变迁非常有历史价值。如今,房子保护下来,而住在房子里的人都搬走了,记忆没有保护下来,非常可惜。外滩迟早会申请世界文化遗产,等这一天到来时,光靠房子去申请是没有用的,到时候上世纪50年代的居民想找也找不到了。我不希望等到那时候才发现,保留了房子却遗失了人,这是非常重大的损失。”
    “那些老房子如果没有人的故事,就没那么可爱了。呼吁做居民的口述史,是因为我希望,能保护外滩快速消失的人文历史。”陈丹燕对外滩的爱发自内心。

“老上海们”的爱之深、责之切

    会场里的嘉宾,有些是“新移民”如陈丹燕,有些是“老上海”,如邢建榕、李天纲,还有小说《繁花》的作者金宇澄。他们在上海居住、生活,怀着对这方土地的感情,他们的言辞中,也不乏抱怨、困惑和建议。
 

金宇澄

金宇澄

    凭借描写上海的小说 《繁花》,金宇澄“拿奖拿到手软”,也被戏称为“上海爷叔”。就在会议前一天,他刚刚从香港书展回沪。曾经插队落户过的他说,正因为离开上海好多年,当他再回到这里,感觉更亲密,也对上海的文化看得更透彻。
    不过在会场里,他说:“我是作为一个很普通的市民来看待外滩。提一些市民的小建议。”
    绝非客套,接下来的建议真的很细微。金宇澄说,10年以前,外滩种了很多香樟树。香樟树是冬夏常青的树种,它不落叶,可以长到六七层楼那么高,有视觉遮蔽的作用,但种在外滩并不合适。十年前他曾热心地给绿化局写信,建议不要种香樟树。不过当今天来开会时,走在外滩,他发现还有香樟树,于是他念念不忘继续在会场里提出来。他还提到以前外滩公园,每周日都有乐队演出,这和现在大妈跳的广场舞效果是不一样的,希望把这些节目恢复起来,以此来提升文化。
    “我想到我小时候经过外滩,上世纪70年代,外滩的情人墙给上海人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我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男男女女喜欢挤在一起谈恋爱。”金宇澄说,城市的建设,很容易用新的东西覆盖旧的,“假设我们在外滩,保留一段50年代的防汛墙,保留一段70年代的情人墙,再保留一段 80年代的东西,外滩会不会更有味道?”
    他还提到,外滩传统的轮渡如今不见了,但香港依然保留着古旧的渡轮。改造后的新外滩,如果没有这些旧的东西,会不会有点单调呢?“旧的东西有一种磁性,无论过了多久,即使原来的功能完全不再,依然会散发一种魅力。”金宇澄举例,香港的铜锣湾地区就能给人很大启示。
    有趣的事,每当金宇澄拎出一个点提建议,研究上海史的李天纲也会坐在对面呼应,为他补充这个地点的历史渊源,两人一唱一和。隐藏在他们琐碎话语背后的,是对这座城市的爱之深、责之切。
    而邢建榕的建议则与他的研究课题有关。外滩当时的建筑,就有建筑的规范。城市规划时,马路的宽度决定旁边建筑物的高度。外滩建筑是按照比例控制高度的。所以说,外滩是中国最早的现代化社区样本,解读角度很多,既有金融的,也有市政的。比如它开创了中国市政的现代化,从绿化到江景,都是完整的现代街区。
    “外滩当时就规定,马路人行道宽度至少3米。可现在我们的人行道还是3米。以前多少人,现在多少人?我们应该想想,怎样从外滩的历史上,比如市政规划上学点东西。”邢建榕说。

    外滩是中国人的外滩,理直气壮是上海人的骄傲

    作为上海史的研究者,李天纲一直认为:“外滩是中国人的骄傲。”
    “大家觉得沿着江边从外滩1号开始一排是外滩,但我觉得这个定义还不够。”李天纲重新描述了他认为的外滩:
    一个在上海、在中国、在整个亚洲的现代化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的区域,称之为“十里洋场”。它的起点是外滩源,然后到徐家汇源。从地理位置上来讲,外滩源到徐家汇源,正好是上海“十里洋场”完整的区域。
    在李天纲看来,外滩只是外国人先进来租住而已。但是最后把这方土地发展起来的,仍然是中国人自己。那些后来居上的金融机构大多是中资银行,市政设施的维护、建造最终也是中国人自己办的。海关大楼是外滩最重要的建筑之一,历史上看,它完全是“国有资产”。为此李天纲重复说:“外滩能成为今天的外滩,理直气壮是上海人的骄傲。”
    陈丹燕持相同的观点。她说自己受教于外滩很多。作为新移民,陈丹燕小时候随父母从北京搬来,当时对上海有很多片面的认识,然而在写作外滩三部曲的十年里,“外滩教会了我很多”。外滩曾经是中国的试验场,一个封建帝国怎么走向现代化,受过什么伤害、什么教育,谁帮助过你、欺负过你,都可以在外滩的岸线上体现。“所以我写外滩时,选了两个点,一个是外滩公园,曾经作为租界的公园不让中国人进去,直到我们用60多年的时间,争取到权利,这个过程就是中国人民学会怎样当家做主、做现代公民的过程。”
    陈丹燕甚至注意到,上海人一直讨论怎么培养公德,怎样在公共场所享受公共设施。在后来的半个世纪里,上海人一直在争取,也通过外滩学会了怎么做现代公民。外滩公园的“现代公园守则”,是后来全国所有公园守则的母本。
    “我选的另一个点是和平饭店,这里可以看到上海如何从一个泥滩变成现代化概念的酒店。 ”她说,和平饭店概括了上海的发展史。从1920年代开始,当时中国人只能从边门进入,后来怎样争取到与外国人同一个门进出。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曾经是日本海军司令部,后来又怎么回到中国人自己手里。“我想用地点表达的是,上海人怎样崛起成为一个现代公民。”
    陈丹燕和李天纲曾经有过讨论。他们都认为:“尽管外滩最早的历史是用英文写的。但1940年代开始就已经是中国的,是中国人的地方。中国人花了很多年努力,来消化和吸收外滩的现代化,进一步发展它。这也是上海城市发展的重要目标。我认为上海人非常了不起。”
    上海清算所董事长许臻同样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上海人。他说小时候去父亲单位,看出去就是外滩的情人墙,是谈恋爱的外滩。他至今还记得,在滇池路附近,从茶叶公司到私人银行营业部,各种类型机构应有尽有,并不只是金融机构。
    他说,在北京工作十年后再回到上海看,确实觉得上海能够成为金融中心,因为上海有外滩,有外滩百年的金融文化,“一个金融中心、金融带,不是光光靠政策、用钱砸就能砸出来。它需要百年的文化底蕴”。

                 本报记者 龚丹韵 陆绮雯 许沁 本报实习生 魏 嘉 孙梦文 李显阳 仇学树

    蔡国强  
    陈素贞  
    邢建榕  
    章明  
    阮仪三  
    李天纲  
    陈丹燕  
    刘钢  
    睢天舒  
    周旭民  
    许臻  
    金宇澄

    图为12位与会嘉宾,从左至右排列按发言顺序均                          蒋迪雯摄

在浦西1.5公里长的黄浦江畔,有全球闻名的百年建筑,有风云诡谲的金融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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