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薪伊:戏里戏外,我与南京路都有缘
2014-10-20 15:43:28

陈薪伊 
陈薪伊(左)与电影版春妮扮演者陶玉玲(右)在南京路演出现场相逢,感慨万千

实景演出非常成功,陈薪伊(中)与演员们一起谢幕
蒋迪雯 摄
10月15日中午时分,陈薪伊从新剧《邓世昌》的排练现场抽身,赶来参加环境戏剧实景版 《霓虹灯下哨兵》的新闻发布会。一头蓬松的卷发、一副黑边圆眼镜、一件墨绿色中式外套、一条暗紫色丝巾,轻轻松松的打扮,而她一开口,气场就出来了,字字铿锵、声音洪亮,加上时不时出现的肢体语言,不用话筒也“力透纸背”,让人感叹年龄于她,就如浮云。 在当今的戏剧舞台上,陈薪伊无疑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她被认为是当下中国戏剧界最优秀的导演艺术家之一。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她已经导演了110余台戏,几乎每台戏都能获得口碑上及商业上的成功,她是中国戏剧最高奖项——文华奖的“常客”,2007年中国话剧百年之际,陈薪伊被授予“国家有特殊贡献话剧艺术家”称号。 “我和南京路有缘”,坐在记者对面的陈薪伊笑着说。 一戏一格,一戏一家 1980年执导第一部作品,按现在的标准,陈薪伊绝对是“大器晚成”,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她在50多岁几近退休的年龄,步入了艺术创作的巅峰阶段,从五千年前开始一直到宋元明,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解读中国的历史与文化,用她独特的视角,塑造了轩辕黄帝、李元昊、张骞、商鞅、孙膑、魏征、李世民,白居易、梅兰芳等一系列历史人物。 “为什么您导的都是大戏,您觉得是什么让您能够驾驭这样的剧目?”记者发问。陈薪伊答:“我们这代人,遇到的都是大事。出生遇到抗日战争,抗战结束是解放战争,之后又经历土改、三反五反等,经历的事情多,自然而然,会更多地思考大问题。” 在每一位历史巨人面前,陈薪伊似乎都能用自己真诚的脚步,去拨开历史烟云,触摸那一份真实。 排演《夏王悲歌》,剧本里李元昊是“边关反贼”、“嗜血成性的恶人”。陈薪伊却脱离概念,“我必须走进李元昊的世界。弄明白李元昊为何爱贺兰山,为何爱白色。”她专程到戈壁滩,在荒野的坟地寻找李元昊的历史业绩。实地考察表明,李元昊具有诗人气质,不是只会杀人的蛮子。她叫着李元昊的名字,为这眼前壮美的戈壁滩感动得狂奔呼喊;她也终于明白,那白色象征如日中天,象征恢复信念。 创作《张骞》之始,陈薪伊带着剧组沿着张骞的足迹出发,在茫茫大漠体味着丝绸之路的艰难,感受张骞百人使团的坚苦卓绝。“张骞是真正的中国巨人!” 为了《商鞅》,陈薪伊又一次站在西安兵马俑墓道,秦王朝统一中国的强大与它的愚昧同样触目惊心。“商鞅之法不可不行、商鞅之人不可不除”,这是改革者的悲哀。站在墓道,陈薪伊似有万箭穿心之痛。陈薪伊将这强烈之痛搬上了舞台,让商鞅倒在百姓们的乱箭下,“我不愿用五马分尸稀释了万箭穿心的痛楚”。 几乎所有剧本在陈薪伊手中,都要经过这样重回历史的体味和创造,每一次再创造的英雄身上都流淌着陈薪伊的心血,都注入了她对历史、对人性,乃至对中华民族的哲学思考。“剧场里的历史就是创作者书写今人的故事。”陈薪伊坦言,“呼唤中国精神是我的宗旨,一戏一格是我的追求。” 陈薪伊对剧本是非常挑剔的,但比剧本更挑剔的,是合作者。她快人快语:“有的人一上来就说,陈导,我们找你来导这台戏,就是指望得个文华奖。这样的情况,我肯定是断然拒绝、坚决不接的,他们的目的和我的戏剧追求是冲突的。” 而一旦投入一台戏,她是全身心的。陈薪伊打趣道:“一台戏就是一个家,全剧组都是我的‘情人’。” 此次再度执导 《霓虹灯下的哨兵》,陈薪伊很是兴奋:“从最初的明星版、沪剧版,到这次的主持人版,以及10月18日在南京路上的实景演出,我已经导演了四版同名话剧。我特别喜欢这部戏,想通过它呼唤真理和正义。”她悄悄透露,自己和南京路颇有缘分,小时候第一次到上海就落脚在南京路上的金门大酒店,她也曾一次次步行到南京路的尽头,为外滩的万国建筑博览、为承载的那段历史陷入沉思。 采访当下,陈薪伊就有三台戏在手上。谈起《邓世昌》,她说,这部戏不叫《甲午海战》是我的意思;我希望大家更多地关注邓世昌这个人物。虽然忙碌得不得了,但她却乐在其中,“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喜欢的事情就是幸福。”有朋友出于关心劝这位近80高龄的导演放慢节奏,少排点戏,她却说了一句像是精心编排的台词:“别让生命的浓度稀释了。” 是的,在文艺评论家毛时安眼中,陈薪伊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他这样描述陈薪伊的艺术家气质—— 即使在日常生活中,陈薪伊也经常会表现出不少区别于日常生活的戏剧性和戏剧行为来。她经常会忘记自己的生理年龄,让自己的装束和举止散发出青春的气息。在我初接触她时,颇不习惯。后来才知道那其实并不是演员习气中的“做作”,而是她性格本色的天然率真的流露。那年,我们一起出访西班牙。在巴塞罗那充满梦幻情调的花园底层大厅里,碰巧有一位卖艺人用手风琴在拉弗拉门戈小调,陈导兴奋得当场拉着剧作家赵耀民翩翩起舞起来,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留下人生美好难忘的瞬间。 两本教科书:莎士比亚和京剧 1995年1月18日,陈薪伊在她的导演艺术研讨会上有过一句极为精辟的总结,她说,我的人生是随着时代而演变的戏剧人生,我的戏剧是时代演变中的人生戏剧。 的确如此。早年,陈薪伊因成功导演日本话剧《女人的一生》及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撼动剧坛;过去30余年更是佳作不断,包括话剧《商鞅》《白居易在长安》《辛亥潮》《吁天》《红楼梦》《杏花雨》《风声》《霓虹灯下的哨兵》《雷雨》《家》,歌剧 《张骞》《巫山神女》《图兰朵》,京剧《夏王悲歌》《贞观盛事》《梅兰芳》《袁崇焕》等等;并涉足闽剧、黄梅戏、粤剧、淮剧、沪剧、越剧以及儿童剧和音乐剧。 陈薪伊说,她一生的艺术求索,跟莎士比亚和京剧这两本教科书有很大关系,莎士比亚的人文主义理想是内核,京剧的变形手段是表现形式。“艺术最基本的功夫在文学修养。” “我当了30多年演员,又当了30多年导演。我曾梦想过出演《奥赛罗》的女主角荻斯蒙娜,虽然至今没演成,但是我导演了 《奥赛罗》。这,全都是因为莎士比亚的魅力吸引着我。”一提起她钟爱的莎士比亚,陈薪伊眼里泛着光,“莎士比亚的戏剧充满了人生哲理,特别需要现代人去阅读。”陈薪伊说起了自己当年求学时的情景,分析莎翁名著《哈姆雷特》,她一口气分析出了40多个主题。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在陈薪伊看来,好的戏永远是有多个主题的。她认为,莎翁剧中的故事,四大悲剧以及其他一些历史剧,直到现在都能与人心灵相应。莎翁的作品就像一把解剖刀,把人性里的善、恶、美、丑,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剖析得淋漓尽致。“所以即便到了21世纪,莎剧仍然极具审美价值,500年后也会一样。” 陈薪伊显然是一遍又一遍反复地读着莎翁,她甚至还读到了莎士比亚与京剧之间的相通之处。“我还发现,莎士比亚的作品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感情与中国人十分接近,没有距离。而且莎剧和中国的京剧很相似。很奇妙吧?莎剧和京剧,演员从面对观众的右边出场,演完了,从左边退场; 主角道白时,一定位于舞台中央。所有这些,两者完全一样。” 在执导《贞观盛事》和《商鞅》时,她都曾借用京剧艺术的变形手段,从服装、道具、灯光,到人物形象造型,从视觉到听觉,烘托出历史的氛围。在执导《奥赛罗》时,为了体现奥赛罗理想、世俗、复仇三个层次心理风暴的精神空间,使精神世界形象化、诗意化,她也是借鉴京剧艺术的空间原则,用天穹、地球、地狱三个形象展现所处的三个层次。 陈薪伊常去欧洲,那里是莎士比亚的故乡,是人文戏剧的源头,她渴望在那块土地上吮吸文艺复兴的养分。莎士比亚和京剧,东西方艺术中的精粹,滋养着陈薪伊在戏剧殿堂里茁壮成长。 在陈薪伊的影响下,他们全家与戏剧、与莎翁结下了不解之缘。现在,他们家一门三代都是中戏人,女儿毕业于中戏导演系,外孙就读于中戏表演系。提起女儿,她总是赞不绝口,前几天,她刚去广州为女儿的戏《麦克白》捧场,评价只有一个字“棒”! 三个“驿站”:西安、北京、上海 有人说,陈薪伊一直在路上。是的,即便到了花甲之年,她仍然没有放缓脚步,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 陈薪伊的人生旅程上有三个重要的“驿站”——西安、北京和上海。出生在西安,求学于北京,再是先后在西安、北京和上海工作,谈起辗转三地的经历,陈薪伊说,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1978年,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进修班招生,在郑州招考点,来了一个年轻人。面试时,她朗诵了茅盾的散文《白杨礼赞》,引起了招生老师的注意。有一天,老师骑着自行车从住地去考场,这个考生也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赶上来,不无紧张地问:“中戏招生会不会因为家庭出身影响录取?” 这个年轻人就是日后的陈薪伊,当时她还叫“陈坪”。这是她给自己取的名字。陈薪伊的父亲是国民党高层官员,娶了几房姨太太,而陈薪伊的母亲则属于一段“不被允许”的恋情。为自救,孩子落地八个月后,母亲将她交给了陈父,换得五百大洋进京投靠著名剧作家熊佛西先生的戏剧学校。由此,养母说她是个“无根的娃”,她也就用大地的名字给自己扎了个根。坪字,流露了年轻时陈薪伊对自己的期许,我们仿佛也能从中触摸到当时她内心的豪迈和漂泊。 得知被中戏录取的消息后,陈薪伊曾激动地写道:“第一次体味到了平等竞争的尊严,第一次体味到了人的价值被承认的幸福。” 从中戏毕业后,陈薪伊原本有机会留校,而她心中只有一条路,“我要杀回故乡,在陕西人艺拯救话剧事业。”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让陈薪伊碰了壁。在陕西奋斗多年,当她发现自己的梦想很难在这片土地生根发芽,她主动作出选择,去北京。在北京,陈薪伊大展拳脚,施展自己的才华,在舞台上发光发亮,而她与上海的“新剧情”,也在不知不觉间开启,并最终成为一段难解的情结。 人们常说,中国历史,三千年看西安,一千年看北京,一百年看上海。无意之中,陈薪伊的人生轨迹与中国历史的变迁交叠了。陈薪伊能取得今时今日的艺术成就,西安给了她最初的文化滋养,北京启蒙了她艺术,中戏的人文气息、徐晓钟先生的儒雅风范以及上世纪80年代北京活跃的戏剧思想,为陈薪伊指明了艺术方向。 而上海这座站在中国改革开放前沿的国际化大都市,则为她登上自己导演艺术的巅峰、将自己的戏剧人生和人生戏剧同时推向极致,提供了广阔驰骋的舞台。在上海,陈薪伊遇到同样在汉唐文化怀抱中长大的尹铸胜、周小倩和原上海青话的一大批优秀话剧艺术家,遇到了尚长荣和关怀这样出身梨园世家、视京剧为生命的优秀组合,遇到了《商鞅》 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剧作,遇到一大批艺术知音。在中国现当代文化史上,上海已经无数次地成就了外来人的艺术梦想,与此同时他们也为上海带来了一份文化的光荣。如今,陈薪伊也幸运地成了他们序列中的一员。虽然此前她也摘取过许多艺术荣誉,但2003年她一举在十项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中夺得了两项,无疑最终成就了她在当前中国戏剧界的声望。 1998年,陈薪伊从中国铁路文工团退休,她从北京移居上海。六十岁,别人都选择落叶归根,她却在一个新地方开始一段新的“冒险”。 “我11岁的时候第一次到的上海,但第一次在上海排戏是很多年后的《白马飞飞》了,第二次就是《商鞅》。尤其是在排《商鞅》这个戏的过程中,我更加了解上海这座城市,更加喜欢这座城市,这里的人做事认真到位,这种工作作风我特别欣赏。”陈薪伊还特别提到了一个多年前的细节,1986年,她带着她的戏《奥赛罗》来上海长江剧场演出,“那时候,上海的出租车就可以叫到家门口,非常方便,那会儿北京没有的,我印象很深刻。”从点点滴滴爱上上海这座城市,这或许也就是为什么她在退休后毅然决定把家搬到上海,在这里,她投入了一片更加广阔的创作空间。 采访陈薪伊之前,记者看到过一则报道,说的是陈薪伊到上海的第十个年头,七十岁生日,陈薪伊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竟然是一辆汽车!她还要自己开! 那天,女儿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还让打开免提,全家人都围过来听着。老太太第一句话就让大家呆了。“有一件事情向你们禀报,我找了个情人。”大家沉默。“你们觉得不好吗?”“没有啊,我们希望你找个情人,他是谁?”陈薪伊就和家人玩起了他们特别爱玩的一个游戏:问15个问题猜一件事或一个人。 “……是上海人吗?NO。是中国人吗?NO。我孙子就急了……是50岁以上吗?NO。30岁以上?NO。啊?孙子更急了,姥姥这样不行的,我没法跟他对话,你怎么也得40岁以上吧……最后我女儿猜出来了:它是德国的吧?我说是的。你买车了!全家人有点担心。”陈薪伊顽童般说起这段故事,“我65岁时有了驾照,我想如果再不买车,就不敢开了。我就决定给自己买一辆奔驰车。” 她,真真是心态年轻,采访中,旁人说了一句“老当益壮”,她不乐意,我没有老!我是“70后”。陈薪伊笑言,“艺术家需要保持一颗童心,我的朋友们就很了解我,每年六月一日儿童节都会给我发来祝福,至于什么重阳节,一定不会来理我。” “我一生都在为改变命运、实现理想选择,再选择。再出发是我一生的主题。”陈薪伊这样回顾自己的过往,而谈到将来,她说,自己的字典里没有“退休”这个词,她会一直在舞台中央。 本报记者 陆绮雯 陈薪伊(-9) 陈薪伊(左)与电影版春妮扮演者陶玉玲(右)在南京路演出现场相逢,感慨万千。(-10) 实景演出非常成功,陈薪伊(中)与演员们一起谢幕。(-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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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薪伊(左)与电影版春妮扮演者陶玉玲(右)在南京路演出现场相逢,感慨万千
实景演出非常成功,陈薪伊(中)与演员们一起谢幕
蒋迪雯 摄
蒋迪雯 摄
上周六,南京路上出现的实景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对“情景交融”做了一番特别的演绎,而这场创新色彩浓烈的演出,竟然出自一位年逾古稀已近耄耋的女导演之手,她就是陈薪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