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这样影响城市性格与市民生活
2014-07-14 12:04:36
外滩档案馆六楼,“上海金融档案史料中心”自6月起正式成立,为外滩金融集聚带增添了一抹文化色彩。
曾经在外滩走过辉煌历史的那些银行,留下大量的历史档案,仅1949年前的金融档案就达7万卷左右,涵盖中外银行、钱庄、保险公司、金融业辅助机构等,种类之全、数量之多、价值之高,皆属空前。目前这些档案皆保存在上海市档案馆。
“希望它能成为金融从业者、金融研究学者共同交流的平台,希望人们对上海金融中心的认识,有跨领域的、综合性的大视角,而非单单了解一家家银行”,上海市档案馆副局长、研究员邢建榕说。在他看来,我们需要思考这样一个命题:上海发达的金融,究竟与在此居住的老百姓有何关联?外滩金融的辉煌,究竟对这座城市有何影响?
为什么金融中心恰恰是上海
1916年5月12日,当时的上海中国银行副经理张嘉趝照常上班,行至距离银行3条马路时,已经看到银行门口挤满了人。勉强挤到门口,张嘉趝粗略看了看,挤兑者不下2000人,而且争先恐后,撞门攀窗,几乎不顾生死。张嘉趝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原来,袁世凯一心称帝,但财政状况竭蹶,便采取大量发行纸币的方法,导致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市民百姓开始大量挤兑。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政府,竟然在全国范围内下达了“停兑令”,也难怪老百姓为了保住一点血汗钱,几乎不顾生死。
形势险恶急迫,上海中国银行经理宋汉章、副经理张嘉趝、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总经理陈光甫、浙江地方实业银行董事长李铭、浙江兴业银行常务董事蒋抑卮、交通银行上海分行副经理钱新之等人一起商议办法。几人普遍认为,袁世凯的做法扰乱社会秩序,违反金融法律,拒不执行停兑。于是在全国范围内,上海成了唯一继续给老百姓兑钱的城市。
彼时,上海中国银行为了应对这场挤兑,甚至以房地产为抵押,与外商银行订立200万元透支协议。汇丰、花旗均表示支持。
这一年,几位银行家们还很年轻,最长的宋汉章44岁,最年轻的李铭才29岁。这几人,后来都深刻影响了中国近现代史的进程,尤其张、陈、钱、李四人,史称“金融四巨头”。从1916年到1935年,上海银行家群体崛起,抗拒不合理的停兑令,这在中国金融史上也一直为人称道。
这些事件看似独立,但却可以用来解释为何上海能获金融中心的美誉。邢建榕说,一座城市要发展为金融中心,需要诸多条件,比如电力电讯等市政建设必须先进,才能让交易所挂牌,每天通过电报获得最新股价行情;比如一座城市必须要有繁荣的商贸往来,商人们需要大量周转资金,才会有金融的迫切需求;而最关键的是,在那个战火纷乱的年代,上海人讲制度、守信誉,理念比较先进。这一点,从上述事件就可管中窥豹。
金融业与上海的契约精神
上海是一座商业繁荣的城市。繁荣,不仅仅在于大资本家做大生意,还在于就连市井小民,都积极做小买卖。弄堂里吆喝的水果摊、居民自己开的小杂货店,都得益于银行愿意放小额贷款。有时候,银行对老百姓放贷,甚至连抵押都不需要。银行家们相信,普通百姓都是有尊严、爱面子的,只要有钱一定会还,如果借钱不还,多是因为陷入了实在还不上的困境。
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甚至特意把门面平民化,简化流程,搞起了“一元起存”,让老百姓都能进来存款。
有一年,陈光甫前去分行视察,问分行经理,“怎样的服务才算好的服务?”这位经理答:“无论老百姓带1块钱还是100块钱,都要热情服务。”陈光甫听完,微笑着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应该是,无论老百姓带1块钱,还是两手空空,进了你的门,就是你的客人,都要热情服务。”
不过另一方面,上海也是最先实行抵押担保制度的城市、最先成立信用调查机构的城市。规范、先进的金融制度,才能让这座金融中心走得更远。
1931年,天津发生了一场金融风潮。当时天津有一家协和贸易公司,负责人奚东曙,是段祺瑞的女婿,很兜得转,各大银行、公司争相与其开户往来。但这位奚大公子,是一名纨绔子弟,喜欢摆排场、装门面。当公司经营不善破产后,各家银行、钱庄竟然毫不知情,根据表象大量放贷,结果损失惨重,天津金融市场岌岌可危。
消息传到上海,上海的银行极为震动。上海银行家们一致认为,必须马上成立一家独立的中国征信所,做信用调查。当时大家甚至都不知道信用调查为何物,经过张嘉趝、陈光甫、李铭等人的磋商,上海的几家银行首度联合成立一个研究信用问题的学术团体。很快,1932年6月6日,中国第一家独立的信用调查机构——中国征信所在上海成立。
“有了规则,带来人们观念的改变,才有一座城市的现代化发展。”邢建榕说,当时,正是制度先进的银行业、观念先进的银行家们,对上海的城市性格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遵守契约的价值观念、负责意识,如今已经深入这座城市的骨髓。而这一切,可以说是金融业带起来的。
金融业与上海的服务理念
很多上海人可能不知道,中国人开的第一家旅行社也是诞生于银行家之手。那个人就是陈光甫。
邢建榕在所著的《非常银行家》一书中记载,陈光甫自己热爱旅游,就在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办了一个旅行部,后来该部独立成为中国旅行社。陈光甫为访名山不辞远。某年深冬午夜,他独自一人路过徐州火车站,露天月台上,等车的男女老幼,守着行李,在寒夜冷风中战栗,连一个可以挡风的容身之所都没有。此景此情让陈光甫大为感慨,他开始思考,火车站附近若能建造宽大的房子,无需豪华,只要有凳、有灯,免费供应点热水,慰劳奔波的旅客,让他们有地方歇脚,那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吗?
于是,在风景区建造“招待所”成为中旅的首创。还比如对旅游大巴编号,让旅客对号入座,既方便统计又避免抢座;又比如推出会员制,组织读书、体育活动等等……当时的中旅,有许多先进的服务理念。陈光甫特别强调柜面接待人员,必须面手清洁、衣服整齐、笑脸迎人。
“服务社会一直是陈光甫提倡的行业宗旨。”邢建榕说,上海银行家的社会责任感强,他们是一群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会考虑如何为社会服务。
免抵押给老百姓放贷以外,当时的银行还去农村放贷,有的贷款根本收不回来,但他们依然愿意做。比如,茅以升想建钱塘江大桥,许多人不愿意投资,最后是浙江兴业银行牵头投资。因为这批银行家觉得,就算赚不到钱,但建造交通大动脉对国家经济发展有利,所以他们愿意。 1935年金融危机时,火柴大王刘鸿生濒临破产。刘鸿生找宋子文借钱被拒。最终也是浙江兴业银行愿意投资,理由是“作为民族工业的标志,它需要金融业的支持。”
类似的案例不胜枚举。此外,当时的银行家资助文化人才,促进文化事业的繁荣,同样功不可没。中国哲学家金岳霖,早年留学英国,就是依靠金城银行董事周作民的资助。每年,金城银行都会交给周作民4万元的“交际费”,他就是用这笔钱资助文化人。
梅兰芳出国访问演出、徐慕云写中国戏剧史,都得到过周作民的赞助。尤其是金城银行出资四五十万港币租船“华中号”,协助中共地下党帮助民主人士郭沫若、马叙伦、许广平母子、陈其尤、沙千里、宦乡、曹孟君、韩炼成、冯裕芳、翦伯赞等30多人北上解放区。不过资助事项太多,有时候也需要老总自掏腰包。哪些事项呢?周自己总结说:“每年因政治或社会方面,其时其势有不能不稍事通融或辅助者;至行中同人方面,或薪水过小,或奖金过少,不能不加以补充者;又或在行读书,或至外国求学,固系培植人才作用,不能不加以补助者。”
南京路的四大百货、称雄远东50年的国际饭店,上海的这些标志性建筑,无不有银行家的参与、民族金融资本的投资。
邢建榕说:“海派文化的繁荣,有经济上的因素,上海服务业、百货业的领先,背后有着金融资本的推动,讲究回报。这是与京派文化的区别。因此,上海的文化能称得上是产业,带有娱乐性和公共性。”
金融业与上海人的日常生活
鸳鸯蝴蝶派的领军人物包天笑,在其代表作《上海春秋》中,不仅描述了外滩的繁华,还反映了不少新兴的经济形式和职业,如交易所、信托公司、银行、股票、彩票、红利、经纪人、买办、董事、股东等。小说中,小裁缝日夜泡在交易所,亏光了钱财。而不名一文的小白脸却当上信托公司的董事。小说甚至为1921年的上海金融风潮提供了文学版描述。
无独有偶的是,矛盾的《子夜》中,也有“公债风潮”的大量描写。而鲁迅在《弄堂生意古今谈》一文中,通过摊贩在弄堂的叫卖声,刻画出上世纪30年代白银危机前后,上海市民生活的不同世相。几乎每一个描述上海的文学作品,在刻画当时上海人的日常生活中,免不了提到与金融、经济有关的东西。
“由此可见的是,金融作为百业之首,对普通上海市民、上海人生活的影响,已经无孔不入。”邢建榕说。
而上海如今遗留的老洋房、花园别墅、新式里弄,如山阴路的兴业坊、大陆新村,愚园路的四明别墅、新华园、中实新村,淮海路的新华公寓、四明里,南京西路的戈登别墅、金城别墅,镇宁路的渔光村,长宁路的兆丰别墅,延安中路的四明村、万航渡路的中行别墅等,这些“楼盘”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最初产权都属于银行或其他金融机构。
外滩的这些金融机构,不断在上海滩购置、兴建产业,既用来出租赚钱,又用来安置自己的员工。
如今,你无意间走进的一条“保护建筑”或“历史风貌保护区”,很可能就是当年银行的产业,而清晨在那里练操、黄昏在那里散步的老人,或许就是银行的员工或他们的后代。
“了解上海走过的历史,最离不开对外滩金融的研究。”邢建榕说,当年上海的银行家,是怎样一群人,与近代中国的政治、文化、社会、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关系,对这座城市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些或许是今天我们再来翻看外滩辉煌的金融篇章时,全新而重要的维度。
本报记者 龚丹韵
陈光甫(后排右)与李铭(后排中)、宋汉章(前排左一)、张嘉趝(前排左二)、钱新之(前排右一)等银行家合影。
1935年,中国银行拆除德国总会旧楼,在原址兴建新厦
宁波路9号,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最早的办公和营业场所,也是中央合作金库上海分库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