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界不同的“章明”,同一种外滩情
2014-08-11 12:07:22
对于外滩建筑,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受和理解。
记者分别采访了一老一少关注外滩建筑的专家,恰巧,他们都叫“章明”。
不同的“章明”,表达的却是同样一种发乎于心的外滩情。
“老字辈”章明:对着图纸讲外滩
章明,年近耄耋。
上世纪末,她是第一个主持外滩老楼保护性修缮工程的建筑师,浦发银行大楼(原汇丰银行)、工商银行大楼等外滩老建筑的修缮设计,均出自她手。对外滩老建筑,每一栋她都如数家珍。
在章明的办公室,记者请她介绍外滩建筑,她抽出一张A3大小的纸,上面是外滩第一排建筑的草图,从当年的外滩1号一直到外滩29号,全英文标识。在每一栋建筑图下面,章明一一标注了建造年份、大楼名称,并在空白处手书诸多细节。
对着图纸上的一栋栋建筑,章明开始了讲述。
和而不同奏出优美旋律
“你看这条弧线。”章明的食指沿着图纸上外滩一整排建筑的顶慢慢勾勒。这条外滩老建筑的“天际线”非常优美,高低起伏、错落有致,“每一栋都有顶,而每一个顶都设计得不一样。不像现在的许多建筑,一整排完全相同。中国银行、原沙逊大厦的顶成为弧线的第一个高峰,海关大楼冒出第二个高峰,而到了原汇丰银行,弧线有了一个转折,变得低平,随后又低低地略有起伏,有如优美的旋律。”
从整体上看,这些建筑几乎都是“和而不同”。屋顶“和而不同”的地方,不仅仅在于天际线。仔细观察,如果整栋位于马路中段,如原汇丰银行,塔顶就造在建筑的中心轴。而位于拐角处的建筑,如原有利银行,塔楼就造在转角处。这是外滩建筑群顶部位置上的差别,它们会随着地理位置、周边环境而有所调整。而现在的很多房屋,没有考虑到这样的细节。
外滩建筑的颜色也是如此。每一栋的颜色并不相同,彼此略有色差,或者棕色,或者褐色,或者砖色,而这些微弱的色差,却形成了一整片和谐的色系,给人愉悦、丰富的美感。
建筑样式更加和而不同。这方面,大概游客的感受最为深刻。在游客们的眼里,外滩建筑看起来大同小异,像同一种风格,而一查资料,书上写满了各种“主义”,令人眼花缭乱。作为建筑专家的章明也承认这点。她说:“面对黄浦江的建筑立面,粗看似乎都是古典主义,好像是一种风格,但每一栋仔细看,在雕花、窗、塔楼等细节处,都有自己的个性。”
章明为此在纸上手写了一整段相关介绍:“新古典主义式的原汇丰银行、原华俄道胜银行;古典复兴式的上海海关大厦的门廊; 哥特复兴式的原中国通商银行; 既有新古典主义又有折衷主义的原上海总会;折衷主义式的原字林西报大楼;文艺复兴式的原汇中饭店……这些建筑式样,反映的是西方国家19世纪末20世纪初流行的建筑风格。”
在那个时期,全球流行什么,外滩就流行什么。“上海的外滩建筑,是东京、纽约也难以企及的。”
不应错过的“最”建筑
如果沿着江边一路向北欣赏外滩建筑,究竟哪几座最具代表性,绝对不能错过呢?章明给如下建筑作了重点介绍。
外滩1号亚细亚大楼,建筑平面呈“回”字型,大楼犹如井壁,这种回字型平面布置,是外滩建筑中仅有的。
“有一个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的细节。这栋大楼五六层之间的腰线,恰好与大楼隔壁建筑上海总会的檐口拉齐。”章明说,如果这真的是一个刻意,那由此可以看出当时的设计者,对房屋与周边环境的协调,苛刻到什么程度。
那个年代的上海,建筑高度普遍维持在6层以下。尽管1906年已有6层高的汇中饭店、1908年又造了6层高的德律风公司大楼,但直到1915年还有人预言,“上海劣质地基上最多只能造6层房屋。”这栋8层高的大楼,采用的是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它的成功,为后来外滩近代建筑的拔高,起了铺垫作用。
继续往北,其中造价昂贵的外滩12号原汇丰银行,与隔壁的海关大楼,被上海人戏称为“姐妹楼”。几年前,外滩12号穹顶的马赛克壁画,重新展示在世人眼前,让大家对外滩12号的华丽留下深刻印象。不过章明说,其实老外造房子也讲究经济。外滩12号西面和北面,用的不是昂贵的花岗石,造价相对低廉。不独12号如此,外滩沿岸的万国建筑,几乎都是正对黄浦江用高级材质,背后和侧面用材相对低廉。
再往北,建造于1902年的外滩15号华俄道胜银行大楼,则是外滩建筑群的“早期代表”,建筑师是一位年仅33岁的德国人。根据史料记载,大楼兴建时正逢义和团运动爆发,工匠们因不愿替洋人干活而逃离工地,拖延了工期。老牌建筑师们便认为这个大胆创新的年轻德国人要吃苦头。
2010年,章明开始对外滩15号进行修缮,不断体会到百年前这位33岁的建筑师,如何前卫与革新。当时钢筋混凝土尚未在华推广,但建筑师居然在结构中运用了类似中国古代架桥的技术,进行结构加固。章明一开始生怕某些梁柱不是混凝土结构,局部受力有问题,连忙请工程师进行计算,这才发现其中结构设计的复杂和精妙。
这栋大楼摒弃纸筋灰浆粉刷的手法,用花岗石作为外墙,并在表面镶贴乳白色的釉面砖,为外滩建筑开创了先河。大楼原型据说是法国凡尔赛宫的花园中,为蓬巴杜夫人修建的小特里阿农宫。
章明说:“这栋楼的价值在于,它是上海第一幢从设计水平、材料到施工,都能与欧洲建筑媲美的楼房,是外滩第一幢大量采用花岗岩建造的石头房子、上海最早使用釉面砖贴面和卫生设备的建筑。它在上海近代建筑史上地位显赫。”
建筑之美不在华丽表面
有一栋楼,章明描述篇幅最多,几乎说着说着,就会回到它身上,那就是外滩23号中国银行大楼。
外滩建筑群中,只有23号带有浓郁的中国风。它是由公和洋行的威尔逊和中国建筑师陆谦受共同完成,也是外滩唯一由华人参与设计的临江大楼,可谓中西合璧的典范。中式元素琳琅满目:四方攒尖屋顶、铜绿色琉璃瓦、镂空花格窗,中西文化在其间水乳交融。此外,建筑内部也很现代化,空调、电梯、休息室和健身房,一应俱全。
其中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是,本来这栋大楼中国人想造得更高,超过隔壁的沙逊大厦。结果沙逊很不满意,传说还为此打官司。章明说:“最后高度确实没有超过,但是设计师很聪明,用足了空间,屋顶占据的高度很小,中间足足做了17层,而沙逊大厦实际上只有12层。”
这栋大楼进行外墙修复时,许多人都知道立面有浮雕,但是由于历史原因,浮雕一直被其他材料覆盖,究竟雕着什么,无人知晓,传说纷纭。曾有人猜测是孔子周游列国,还有不少人斩钉截铁地认为,就是孔子。章明说,怎样剥离覆盖物,又不伤害原本的浮雕,修复的工程师们煞费苦心。最后,大家采取了一种新材料,以求做到最大的保护。
“那天我去看了,场面很神奇。”章明说,这种新的分离剂,是利用浮雕和覆盖物膨胀系数不同。新的分离剂刷上去没多久,覆盖物自己膨胀变形,慢慢脱落,终于露出了花岗石浮雕的“庐山真面目”:中间是一个官帽,两边有工人、农民形象,仔细看,有些像是纺织工人。
“对图案的意义,我们没有做过研究,但是猜测可能是当时扶助农工的理念贯穿其中。”章明说。这栋大楼内部也有许多中国元素,章明反复提及,台阶是九级一层,边上雕着竹子,许多细部装饰有节节高、步步高等寓意,有些图案是“寿”字的变形。
除了这几栋建筑,还有仿佛梦境般的沙逊大厦、上海最早出现屋顶花园的汇中饭店、仿如古希腊宫殿的外滩18号……外滩建筑的故事,是永远讲不完的。
那些八角厅穹顶、紫铜色吊灯、鲜艳夺目的马赛克镶嵌,在黄浦江的光影水波中若隐若现,外滩的建筑之美,来自全世界的游客都能感受到,然而穿过这些建筑群的华丽表面,它更深刻的内在在于——
“施工质量之好,用材历经一个多世纪的考验,有些依然如新。当时竟然完全是人工完成,已经没有现代人懂得这样的技艺了。”章明说,自己每一次参与修缮,都为每一栋楼的建造设计叹服,深深感慨,“好在这些建筑都保留了下来,维持着老样子。这一点世界上其他城市很少有,要珍惜啊。”
本报记者 龚丹韵 实习生 孙梦文
“中生代”章明:新老外滩要遵循进化论
“中生代”章明,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建筑系副主任、博士生导师,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原作设计工作室主持建筑师,上海市建筑学会建筑创作学术部主任。
拥有“教师”、“学者”、“建筑师”三重身份的章明,在三个领域都成绩斐然。他曾担任国家级精品课程“建筑评论”主讲人,入选“上海市十大杰出青年建筑师”、“具有大师潜质的青年建筑师”,获第七届中国建筑学会青年建筑师奖、第二届全球华人青年建筑师奖,2012年开始担任上海市规划委员会城市空间与风貌保护专业委员会专家。
在外滩历史优秀建筑的保护“战役”中,“中生代”章明不仅是亲身实践者,而且,作为一个眼界开阔的建筑界新锐,他对外滩建筑,有另一种视角上的解读。
外滩建筑最大的价值在于其“差异性”
城市发展是一种断层积累,是“底片叠加”的效果。不管从城市肌理、建筑立面、对环境的影响哪个方面来看,老建筑都是历史的凝固载体,它会反映过去的影像。
聊起老建筑,章明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在上世纪20年代,上海就已经被列入世界五大城市之一,另外四大城市分别是纽约、伦敦、柏林和芝加哥。由于半殖民地历史的更迭,上海在民国时期就开始了多种文化的杂糅和沉淀,从而记载下各种建筑风格混合的地理风貌。
每一个人都会因为在不同时空的境遇差异而有所不同,城市亦是如此,具有不同于其他城市的历史使上海拥有着迥异的文脉。
读书时代,章明曾通过安藤忠雄提供的国内高校优秀学生奖学金获得了在日本考察与研修的机会;毕业后,他又飞赴法国巴黎,作为中国国家大剧院设计者安德鲁的助手,彼岸求学一年有余。从同济大学毕业,又回到同济大学任教,其间则是在东西方文化共同熏陶下的学习成长。这些关于他的人生注脚造就了章明包容、大气的建筑观,一如海纳百川的上海气度。
在上海这座城市的建筑里面,外滩绝对是最特别的存在。章明说:“外滩建筑是一组非常完整的群落,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在约1.5公里长的月牙形弧线上,分几个阶段,形成了约50栋建筑的规模,风格多样,又彼此呼应,组成了一道优美的天际线。它们见证了城市的发展,于中国而言、于上海而言,外滩万国建筑博览的地位和价值都毋庸置疑。”
生活在上海的章明无疑对外滩充满感情,他用他的视角告诉我们——外滩是上海城市的记忆,外滩建筑最大的价值在于其“差异性”。
外滩建筑是在社会变迁的特定语境下诞生的,在章明看来,因为诞生在非产地,因为形成了一定的规模,所以才更增添了别样的社会学价值。
“这些建筑如果放在欧洲,只能说是那个时期正常状态的建筑作品;这些建筑如果只是一幢幢孤栋的存在,意义也不会如此重大。在欧洲或许比比皆是的建筑对上海来说是舶来品,放在黄浦江边,这才是外滩的特殊性。”
诞生在非产地更具别样的社会学价值
外滩当下的完整存在,也是多年来坚持保护修缮的结果。可以说,没有保护性的利用、修缮,外滩建筑无法焕发出今时今日的魅力。章明评价,放眼全国,上海在保护历史建筑方面做得还是比较出色的,有一批专家、施工企业以及管理者,本着科学、谨慎的态度保护及再利用,这种姿态值得“点赞”。
作为老建筑改造实践领域的领军人物,章明分享了他对老建筑保护及改造的想法。他提出,让老建筑焕活新生,可以采取三种不同的策略。一是保护性改造,指针对建筑文化遗产、优秀近现代建筑的保护与修缮,因其本身品质就非常好,所以要最大限度地通过技术手段修复并还原和强化其历史地位,延展其文化影响。二是批判性改造,假如建筑的社会情感价值和文化价值意义微茫,伴随着社会对建筑文化需求的再提升,这些建筑不可避免地会被归入需要改造的范畴,出于环保等多方面因素的考虑,我们可以在维持原有结构体系的前提下,通过简单加固、界面和立面环境的梳理,重新改变其功能定位,使旧建筑获得新生。三是再生性改造,这是目前最为普遍的改造模式。此类建筑在设计之初能较为理想地满足功能要求,在艺术、品味与文化内涵上有独特影响力和存在价值。功能可能局部或全部不再满足时代需求,或材料、技术有不太完善的地方,但由于时代更替所引发的改造需求也日益迫切,有节制地对其进行功能重组、空间重构、特征性元素留存等,使其获得重生。
而从技术角度,章明也肯定了外滩建筑的价值所在,这些建筑的建造工艺在当时都是比较先进的,从2层的建筑逐渐发展到3层、5层,经历了几个发展阶段,体现了当年建筑方式的发展变化。虽然这些建筑不是同一时间建造的,也并非出自同一设计师,每栋房子都有自己的个性,但整体却相当和谐。
章明说,“这是因为后来者对前者抱着尊敬的态度。建筑和建筑之间是在对话的,在一个建筑群落里,可以有不同风格、个性的建筑物,只要它们之间能够存在一定的联系,给人整体的感受就会是协调的。”由彼及此,章明认为,我们现在的建筑师也要尊重老建筑,尤其是在外滩这样的区域,应有节制、谦虚地与老建筑“对话”。
说到这儿,章明谈起了自己曾参与讨论的外滩15-1号“镶牙工程”。所谓“镶牙”,顾名思义,就是在外滩老建筑当中的空地,补上一栋新房子。章明回忆说,当时存在两派观点,一方主张建造一栋仿古建筑,能与周边协调统一;另一派则主张超前,建议建造一栋先锋性的建筑,无论在材料、色彩、形态上都更符合当下时代的特征,建成后这栋建筑能与外滩其他建筑形成鲜明的对比。当时参与讨论的不乏建筑大家,不过,郑时龄院士的态度很明确,他坚持要谨慎处之,章明至今记得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房子造好以后,如果没有引起关注或争议,那就成功了。”后来,15号“镶牙工程”就是按照这样的思路进行的,但并不是简单地模仿古建筑,而是进化地“向历史致敬”。正如章明所言,“处在外滩的天际线中,必须对前者表达充分的尊重。”
新老混杂才是城市形态的活力所在
那么,对于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的南外滩建设,章明有着怎样的期待?
“我比较推崇进化建筑学的概念,建筑应是此时、此地、此景,随着时代的发展,符合当下的审美、技术、文化诉求等。我并不赞成一味地仿古建筑,如果想要‘讨好’外滩,用现代的技术去模仿以前的建筑就不是进化的态度。当然,符合当下需求的进化也不应是一种自我张扬、自我喧嚣。”
具体来说,考虑建筑美学,南外滩的延展如何与老外滩形成呼应?
章明从四个角度给出一个建筑师专业的意见。首先是型制的对应,老外滩的建筑基本都是下部比较扎实、上部缩小,南外滩应该考虑在型制上的统一;第二是体量的对应,现在新建筑的体量一般比老建筑要大,体量的对应可以通过把大体量的建筑进行分割来实现,如果体量上变化太大,整个天际线的延续会显得很不协调;第三是比例关系,比例也是一种尺度,也可以通过设计手段调整建筑的比例;第四,色彩关系,一群人如果都穿着白色,突然来了一个穿黑色的,就会显得很突兀,建筑的色彩也是一个道理。
“总之,南外滩的建筑一定得用现代的方式去做,同时也要能够与老外滩的建筑对话,新老混杂才是城市形态的活力所在。”章明这样说。
本报记者 陆绮雯
对于外滩建筑,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受和理解。 记者分别采访了一老一少关注外滩建筑的专家,恰巧,他们都叫“章明”。 不同的“章明”,表达的却是同样一种发乎于心的外滩情。